顾村言 薄采其芹 读书人在过去有个好听的名字——采芹人,出自《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因为泮水之边有泮宫,是鲁国的学宫,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据说读书人若是中了秀才,到孔庙祭拜时,得在大成门边的泮池采些芹菜插在帽上,这才算是个真正的士子与读书人的。 ——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我觉得第一个想出这点子的一定是真正的诗人。 多年前到曲阜孔庙特意看了泮池,不大的一个半圆形池子,很浅的水,除了些许浮着的绿藻,好象也没别的,当然更没有芹菜,尽管在意料之中,然而不免还是有些失望。 第一次读《诗经》中的“薄采其芹”、“言采其芹”等句,以及表示自谦的“献芹”、“芹意”,一度以为此芹即小时常吃的芹菜,直到去年购得一本冈元凤纂辑的《毛诗品物图考》,翻到《草部·言采其芹》,上面注有“水草可食”,看书中所绘插图,茎管状,有节,有叶有花,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芹是水芹菜 ——小时常吃的芹菜在家乡也称药芹,并非《诗经》中的芹菜。 此种与“读书人”密切相关的芹菜其实是扬州的一大特产,我第一次吃时便在扬州,当时就觉得,咦,怎么会有这么清新爽口的青蔬,入口嫩脆,仿佛走在早春江南的水边,满目温婉,别有一种清芬,于是“一吃钟情”,水芹从此成为自己最爱的青蔬之一。 母亲后来在扬州吃到此芹,也是赞不绝口,以至于一段时间只要她去菜场,指定会买上一把,我从来没见母亲对异地青蔬如此入迷,因为吃惯了家乡那样现摘现吃的青蔬,菜场的蔬菜是极少能入她法眼的——她会将所吃的各种蔬菜与家乡对比,最后结论是没有一样比家乡好吃,然而惟独水芹是个例外,因为家乡不长这玩意儿,无从对比,而且味道实在也让她入迷。 母亲后来多次要我打听这水芹怎么个种法,想回家找块水田试着种种,然而后来自己离开扬州,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好在上海菜场仍有这玩意儿卖,母亲前段时间来,依然三天两头的买上两三把,吃不掉就放着,洒些水,能放好些天。 清炒水芹一般会略加些红椒丝,猛火炒一下即上桌,青绿中点缀几丝红色,入目清新,如柳丝轻飏的初春红桥;常见的还有炒百页或香干,很简单的做法,然而味道实在是好;也有炒肉的,然而自己并不喜欢这一吃法,觉得那样清妙的东西与肉在一起炒果然是“清浊不伦”。 凉拌也不错,烫一下,以紧实发黑的茶干拌之,略加些糖醋,入口脆而耐嚼,水芹的清香与豆干香淡淡揉在一处,真是妙物。 水芹的名字好象有不少,《尔雅》称芹为“楚葵”,晋之周处在其《风土记》又说:“萍苹,芹菜之别名也”,还有叫蕲菜与水英的,而在扬州民间,还有个好听而形象的名字——“路路通”,大概取其茎成管状而空心通畅之意,每到大年三十,扬州人家是必吃水芹的,取“路路通”谐音,祝福新年路路通达,算是讨个口彩。 因为这风俗,扬州本地消费水芹似乎一直较多,尤以本地所产名长白梗者更受欢迎,此芹嫩茎节间较长,根部因长在水中粗硕肥白,隐隐染有淡绿,叶片呈披针形,边缘齿状,老些的呈紫绿色,茎芽作青白色,鲜嫩异常,摘去老叶老根,洗净后切段下锅,需大火,只要几铲即可出锅,入口爽脆如泉水激石,清妙悦耳;外地水芹以宝应等地居多——宝应水芹比扬州地产水芹的茎节短些,也瘦弱些,有点力气不足的样子,入口爽脆不及扬州水芹,有些软——上海菜场的水芹我怀疑也是宝应等地运来的,同样不及扬州长白梗水芹。 水芹生在水中,像兴化、高邮这些水乡地区,水田极多,本应大量种植才是,然而事实上却很少,种植水芹较多的宝应,包括逐步种植此物的高邮、仪征乃至泰州等地,其水芹种苗与技术多源自扬州——且仅仅是扬州北郊的蜀岗丘陵地带,这是扬州本地水芹的正宗产地,《吕氏春秋·本味》称“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我不知道云梦现在还产不产水芹,但蜀岗的水芹却实在是“菜之美者”,《扬州画舫录》载有“红桥至保障湖,绿扬两岸,芙蕖十里,久之湖泥淤淀,荷田渐变而种芹” ——这一习惯至今依然,保障湖即今瘦西湖,湖北岸便是蜀岗,隋唐时扬州子城遗址所在地即在此,原南城墙遗址之下有一片宽阔的护城河,历经千年时间,那些护城河都成了淤塞的河道,附近的村民便将那些河道围了,隔成一段段的水芹田,水跟着水芹在涨,起初浅浅的,等到水可及膝盖时,水芹也就大了,那时已是初冬时节,长大的水芹聚在一起,只叶子露出水面,油绿绿的,挨挨挤挤,将水面逼得异常仄小。 很快就有人穿着黑皮衣下水田了——那才是真正的采芹人,然而说采芹人其实还是不确的,也可以叫踩芹人——因为是用脚去踩的,他们用脚不停地顶着水芹根部,略略有些松动了,便抱起一把顺水轻轻往上一使劲,整捆的水芹便上来了,于是任其漂在水面,再踩下一把,等到结束时,捞起在水中洗一洗,再聚拢来抱到岸上,剪去老根,扎成一大把一大把的,送入市场。 每次踩芹好象也就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白水绿芹交错着如军列。 这样的踩芹从冬季算起,似乎要一直延续到早春时分,直到燕子来时,清代张世进诗云:“春水生楚葵,弥望碧无际。泥融燕嘴香,根茁鹅管脆。”——用“鹅管脆”来写水芹根真是形象,我自己便一直偏爱水芹的白根,将那些根上的须子摘了,炒食后脆而肥,淡而甜,无一丝渣滓,真是无可名状。 等到在河岸边可以挖到荠菜与马兰头时,市场上水芹也就渐渐的少了,那时在扬州,每年都要和妻到蜀岗的水边挑荠菜,身边便是一块块的水芹田,水面已经很大了,可以看见人的影子,水芹的地盘当然在缩小,但偶见细而碎白的水芹花点缀其中,别有风味。 还有白鹭,远水微烟处,扑地惊起几只,总让人又惊又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