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
出自:侠客阿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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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公寓到“此情可待”茶庄步行需要十五分钟,庄哲撑着伞,一路上不断揣测马
上的会面。和网友见面这样的事情,于他,还是第一次。
“此情可待”门面布置得颇具风情。侍者把他引至二楼,18桌靠着临街的落地窗。
他要了杯咖啡。窗外的喧嚣与雨季的潮湿被玻璃隔开,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还有保罗
西蒙和加芬克尔的美好和声。这地方,是她选的。
在今天以前,她只与他在聊天室里偶尔相遇过几次,聊得并不多。她一直言语悲观
,口气捉摸不定。前次他把照片发过去以后,她沉默的时间长到让人开始怀疑有什么不
妥时,才简短发过来三个字“见面吧!”
也许,正是这些,庄哲才充满好奇的吧?或者,根本无从解释,人与人的缘分,本
来宿命。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职业。从口气中推测她似乎
不年轻。她有家庭吗?仔细想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莽撞了些。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他做好等待的准备。女人,似乎就是这样。不让男人
花费些时间,似乎显示不出自己的身价。正这么庸俗地想着,楼梯转角处侍者引上来一
个女子。
她挺拔,有些单薄,径直走到他对面,脱下米色的短风衣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黑
色的紧身针织衫,高领,短袖,线条流畅。
她比庄哲想象中美。眼神如炬,没有一般女子的矜持。从视线可以接触为止,就始
终直视他,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令人很容易产生无处遁迹的慌张。庄哲不由自主地挺直
了腰背。
“庄哲,庄子的庄,哲学的哲。”他说,并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与照片上很象。”她并不回应,要了杯红茶,然后说。或许是黑色衣服映称的
缘故,她脸色苍白了些。猜不出年龄。或许她还不想让我知道姓名吧,庄哲想。
她端起红茶,加了些奶,然后用小勺轻轻搅拌。茶的颜色即刻甜蜜起来。她的手指
纤细洁白,腕上,戴着一个粗犷的金属饰物。
“你选的地方不错。”他说。
她菀尔,带着洞察一切的慵懒,还有几分颓废。
很快就是晚餐的时间,她不愿再换地方,他们就在茶座要了两份简餐,继续交谈。
她的话并不多,更多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安静地听,眼神居然痴然。但是庄哲可以
感觉到她思维的游离,人在对面,似乎又相隔很远。捉摸不定的感觉。
其间他还去了次洗手间,在镜子面前特意留心了一下自己——一张普通男性的脸,
挺拔的鼻梁、让脸部看起来有几分英俊——她很喜欢这样的长相么,他想。
出门的时候夜色已深。她伸手拦了一辆的士。看她的意思,似乎他也应该坐上去,
那么,去哪里呢?庄哲预感到自己将要有所经历。
车子在市郊的居民区停住了,他付了钱。下了车,谁也没有说话。好象也不需要语
言。她在前面走,他跟着。
转进一条小巷,是一群低矮的民宅。她在其中一户门前停住,弯下腰从门口的塑料
踏脚垫下摸索出什么,是钥匙——打开了门。
二她的身体比看起来更单薄。皮肤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白,细腻、紧密。抚摩上去
流畅、充满欲望。一时间亢奋扩张了他的血管,尽管心里无数个为什么也暂时抛开,专
注与她的触摸。
她忽然挣开,伸手拉开床头的柜子,摸索了一阵,继而递给他一个东西。
“恩?”庄哲放在眼前才看出是一个安全套。
她示意他戴上,眼神却有些古怪。还是蛮会保护自己的,庄哲暗暗想。
他们纠缠在一起。从进入开始,庄哲才知道这是他生命里从未有过的一次狂欢。她
不遗余力地配合,在激荡中汲取。象蛰伏已久终于得以释放的风暴,夹杂着不可思议的
眩晕直扑而来,没有可以思考的时间,没有可以犹豫的机会,就这么席卷着席卷着直奔
颠峰。
巨大的似乎不可承受的满足与片刻飘渺的充实之后,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失落却
悄然涌上心头。
庄哲想抚去她额前被汗水洇透的头发,竟意外地摸到一脸的泪水。
原来,她一直在无声地流泪。
“怎么了?”他轻轻问。
她并不回答,只把脸埋进枕头。悲哀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庄哲茫然。躺在她的身边,彼此的呼吸错落。他默默感受到心灵被孤独扣击。黑暗
中仿佛有人在长久地叹息,仔细听来,却是从心底发出。
良久,他起身,悄悄拧开了床头的灯。她似乎已经熟睡,戴着腕饰的左手搭在床沿
。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好,想了想,又小心地帮她褪下腕饰。瞬间,腕上暗紫色的丑陋伤
痕撞击着他的视线——明显是一次不成功的自戮。
她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弯弯的一圈阴影,惹人爱怜。她曾经经历些什么,又将
会怎么样?庄哲在床边痴立了好一会儿。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叫醒她,是否可以就这么走
掉。他摸出钱包,应该留些钱吗?马上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褪下自己腕上
的手表——那是前次去欧洲旅行时买的瑞士表,漂亮的黑色的表面上有日历Apr.28,时
、分针正指向午夜一点四十——放在床头柜子上。留个纪念吧,他想。
随即,他又掏出笔,拉过桌上的便笺,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压在手表下。
他轻悄悄走出门。随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她静静睁开眼睛。
三雨季潮湿而漫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但是那个夜里弥漫着的、无声的浸透心灵的感伤,却清
晰得好象就在昨天。有时候,庄哲甚至觉得手上还沾濡着她冰冷的泪水,眼前还是那道
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来自哪里?听口音并不是本地人。从她的居住地来看,生活状况也并不佳——那
是她的家吗?她的家人呢?她以何为生呢?庄哲常常撑着伞步行来到“此情可待”,坐
在靠窗的18号桌,要一杯咖啡,观望玻璃窗外的世界。在这里,为自己的心情找到了一
个安静的栖息处,独自怀想,或者什么也不想。
他并不指望这样就可以再次与她相遇——茫茫人海中,除非刻意,否则这样的机缘
太小太小。而且,她似乎也无意再与他联系,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她的邮箱号码,虚无
缥缈,无可查询。于是,他也不想再去探究根本与所以。
他一向秉持散淡的人生观。良好的教育背景与职业,看似严谨而内敛的性情,眉宇
间散发着几分忧郁,与城市里所有孤独着的人一样,内心时常莫名的压抑。她,似乎激
起了他一向的迷惘与久违了的激情。
马路对面的大酒店门口,一辆白色别克泊住。庄哲的目光被吸引,车上下来的女人
挺拔而单薄,身形那么熟悉……不是她又是谁?庄哲有想呼喊她的冲动。随即车上又下
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偏胖。她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亲热地走进大酒店。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只有她才具有的强烈撞击感,又分明证实那就是她!
凭直觉,那个男人决不是她丈夫。庄哲有些眩晕,他低头啜了口咖啡。
两天后,庄哲与她又一次相遇。
那天,他彻夜加班,将最后一组数据输入了电脑后,准备回公寓再眯上两个小时。
从公司出来时天色已微明,他正准备转向右行。旁边的酒店里相拥着走出了一对情人,
嬉笑着迎面而来。是她。只是身边的男人不是上次看见的胖子。
庄哲站住了。他们走过,她就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有哪怕是用余光扫一眼他。庄哲
忍不住回身再看着他们,想证实——那是她吗?那个男人走开了一会儿,好象是去买烟
。她则站在原地等。就那么站着,在清晨的微凉的风中,挺拔而单薄。也不回头,肩背
都显得僵直,似乎,在感受身后的目光。也许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男人很快归来,揽住她的肩膀,一起转过街角。她的步伐有些许踉跄。
庄哲把衣领竖起,踽踽走在城市的黎明中,异常疲惫。
她的生活也许就是与无数个不同的男人出入不同的酒店、宾馆,与他的相逢,大概
只是偶尔的兴致。或许那夜的狂欢根本没有实际发生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但是许多次他习惯性地抬手看表,空空的手腕却提醒他,那不是一场梦。
四深夜,公寓的电话铃忽然响起。
庄哲惊醒,发现自己还在沙发上,原来看书看得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拿起电话。
“喂。”
那边没有声音。蓦然间,他能感觉到是她。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睡意全无。
还是沉默。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听见呼吸声。
听筒里传来她的啜泣声,冰冷的泪水又一次弥漫他的空间。他静静地陪着她,很久
。
她挂了电话。他的眼眶也潮湿一片。
顿时,无数的幻相,她手上的那道伤痕令他无法释怀。她不会又……他坐不住了。
清晨,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的理智,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来到市郊的居民区。由于连
日阴雨,地面泥泞。他找到了她的家。
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他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声音。又等了一会儿,这么早,应该
不会出门。他有些紧张,不会真的……翻开门口的踏脚垫,一把钥匙静静躺在那里,似
乎等待已久。
他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拿起钥匙插进锁孔,向右旋了半圈,“哒”,门开了。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庄哲嗅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血腥味儿。
房间不大,十来平米,站在门口就可以一览无遗,没有人。很整洁,只是因为地势低
矮,湿气比较重。
他走进去拉开窗帘,早晨的光线射了进来。房间里敞亮了。靠窗的方桌上已经积了
一层灰尘,看样子很久没有人回来过。
他四顾以后坐在床沿上,抚摩着平整的床单。眼光落在床头的柜子上,有两个镶着
照片的镜框。可是他很清楚地记得,上次拉亮台灯时柜子上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取过来
端详。
一张大些的照片是她与某个男人的合影。她似乎更年轻一些,偎依在他身边,甜蜜
而自然。再看那个男人,面容英俊……庄哲呼吸顿时有些急促,他抬起头,正面墙上刚
好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竟与照片中的男人那么相似!他豁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
见面时,她会那样盯着自己的脸庞。照片中的男人,一定是她的爱人,至少原来是。他
们是因故而分开了吗?
另一张照片是她的单人半身照,在阳光下她笑得灿烂明媚。庄哲忍不住拆开镜框,
取出照片,轻轻摩挲她的笑靥。照片背后有一组数字,753428。他没有多想,把照片揣
进上衣的内袋里。
镜框下还压着一张纸,庄哲顺手抽出展开。是血检报告。AIDS,阳性。
脊背一阵阵发凉,捏着报告的手指也有些僵硬。他想到了那晚她递给他的安全套,
想到了她古怪的眼神……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内衣冰冷地粘在身上。他感觉呼吸不畅
,想马上离开这个阴冷的地方。
刚跨出房间,风就把门从背后哐然关上。
五他无数次从怀中掏出照片。她笑得真美,温暖亲切得陌生。不象那个有冰冷撞击
感的女人。与她有关的记忆一幕幕重现。翻过照片,753428,似乎应该有什么意味。
生日?门牌?地址?…头脑有些混乱。
他精神恍惚,脸色苍白。上司以为他是加班太多,缺少睡眠,建议他休假。他苦笑
着摇摇头。
753428,他苦苦思索。
临睡前,又开始下雨了。淅沥淅沥,绵长不绝。753428。他忽然想到莫不是…他从
床上翻身坐起,没有来得及开灯就扑到电脑前,上线,输入她的邮箱号码。然后,7534
28,点击“登陆”。
“嚓”,打开了。他的心“砰砰”跳着。
只有一封邮件,在草稿箱。
——“这是我给你的唯一解释,如果注定有缘你能够看到。否则,就让这些故事永
远沉默吧。”
她似乎预料着发生的一切!她要告诉我什么?庄哲深深吸了口气,起身从冰箱里拿
了一罐啤酒打开,刺激了一下咽喉、食道和胃部,情绪稍稍稳定,他再次回到电脑前…
…感染缘于一次意外的输血。怀孕六个月后血检时她才得知。于是引产。由于舆论,她
被停职。父母忧急中先后病故。深爱着的丈夫不堪压力,提出离婚。她在不到两年的时
间失去了所有。巨大的悲哀孕育着畸形的仇恨。她只身流浪在异地……
她用最平常的语句诉说着,没有一丝渲染,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越是如此
,越能感受到她的大彻大痛。
庄哲的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胸口还是闷得发慌
。他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想掬捧水洗脸,却最终还是拉下毛巾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他
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却从没有想过那么多的不幸可以那么频繁地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特
别是,那个他曾经抚摸过的单薄的肩头。
他想起那个夜里的狂欢,想起她凝视他的漆黑眸子,想起那个清晨她僵直的背影。
巨大的悲痛慑服了他的心。
六雨季终于过去,阳光灿烂得稀薄。这些日子以来,整个世界都好象隔着一层玻璃
。庄哲行走其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透明的影子,内心空空落落。他无数次幻想能在街
头再次与她相遇,有几次他兴奋地追上去,拍了肩头才发觉认错了人,倍感失落。
她住的地方已经另租他人,留下的东西也被房东当作无人认领的垃圾扔掉了。她似
乎已经从这个城市绝迹。
他无数次打开邮箱,还写了邮件发进去,渴望她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看到。可是
,未读邮件越来越多,从未有人打开。
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吗?他在等待和期望中感受心灵渐渐苍老。
公司在广州设立了分部,他于是申请去任职。考虑到他一向的业绩,很快就批准了
。
临行前一天,他又去了“此情可待”,在18桌观望玻璃外的世界。夜里,他给她的
邮箱发了最后一封邮件。
七机场,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看起来,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便装,简单的
行李,神情安然,带着行色匆匆的倦怠。
广播里忽然叫着他的名字,请他去服务台。他有些诧异。
穿蓝色制服的小姐递给他一只信封,“先生,您掉了重要的东西。”
他茫然接过。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似乎比较重,但是体积不大。他倾斜信封
,准备把它倒出来。另一只手在信封口接着。
一块手表,落入他的掌心。
漂亮的黑色的表面上有日历Apr. 28,时、分针正指向一点四十分——时间,停住在
那个夜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4-2 11:07:0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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