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相照论坛

标题: 一日/梁文道 [打印本页]

作者: 直面    时间: 2010-7-17 12:35     标题: 一日/梁文道

我曾夜行。

那时刚上大学,住在宿舍里头,不用严格按照时间表做人,也不用理会家人的脸色,喜欢睡到多晚就是多晚。于是我几乎放弃了所有中午以前的课程,别人的午饭就是我的早饭。黄昏之后,我泡图书馆,直到闭馆,再去无谓地游荡、瞎聊。凌晨两点,同学们都去睡了,我才继续读书,就着灯。

熬夜不是出于苦工,而是为了自由的滋味。

数年前读台湾作家骆以军的散文集《我爱罗》,其中一篇说到一个女孩,夜夜笙歌,过着每天坐在酒吧等天亮的日子。某天,她又喝了个烂醉,蹲在巷口吐得一地都是。突然听到一阵密集但又散落的脚步声接近,抬头望去,才发现是一群老公公老太太,正背对阳光精神饱满地跑步做晨练。一时迷乱,她才知道原来又是清晨了。女孩想:"他们已经开始今天的生活了,而我还留在昨夜。"

大学毕业之后,我住在大埔,那是香港郊区的一个古老城镇,住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以及负担不起中心地带的勤奋劳工。我喜欢那时候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能看遍夜游青年拖着脚步撞倒街头垃圾筒,与特
早起床的公交司机匆匆赶路上班的情景。只需要这两三个小时,我就看到了一座城市一日的开端与终结。相对于那些还停留在昨夜,与业已迈入今晨的同城居民,我就像是一个时间以外的旁观者。

偶尔,我也会和一些公交司机在早开的大排档搭桌吃早饭。那是属于劳动阶层的真正"早饭",清晨五点桌上已经有饱含热量的蒸鸡与叉烧,足以提供他们整个上午的需要。然后,日出了,他们穿着整齐但老旧的制服上车发动引擎,我则在未熄的街灯之下踱回家,趁着太阳还没强烈到能把我旧日的身躯彻底气化之前,赶紧拉上床帘,躲进床铺。

下午醒来的时候特别高兴,因为我竟然还赶得及回到大家的今天。运气好的话,我能碰见刚刚从城里下班归来的疲惫人群,说不定还能在晚饭桌上重逢今早一齐饮过茶的公交司机。虽然中间睡了一觉,但我似乎没有漏掉什么。
相反,当夜更深,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家就寝,我却还在街上散步,还在酒吧里读书看报。

大埔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曾是殖民政府管治新界的重锁,驻扎了不少英军。所以这地方虽然有几条老岭南风格的村落与集市,但又很不协调地开了数间英国风的酒吧,两家印度人掌厨的菜馆。每天晚上,里头总有几桌顶着啤酒肚的退休英兵,他们停在香港的日子太久,遂忘记苏格兰高地的酷寒,永远失落在南中国海变幻莫测的天空之下。还有一些曾经效忠女皇的华裔老警员,说了半辈子带口音的英语,眼看回归的日
子越来越近,他们实在摸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些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全在这里,以当下换取过去与未来;灯光昏暗,铺上廉价木板的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只有一杯杯的bitter和porter,以及危危欲坠的飞镖靶是他们的归宿。

尽管大家都认识,但我通常一个人坐在吧台,与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这地方我把它当作书房,午夜过后进来,三点多打烊之后离开,中间那段时间正好可以看完半本小说。

就是如此,我混迹在白天的劳工与夜里的酒鬼之间。你们的一天结束了,我的还没有;等你们都醒了,我又看着你们开启另一天的生命;根本说不清这究竟是起得太早还是睡得太晚。所谓"一日",久而久之,对我竟成了没有意义的概念。由于我们总是用日与夜的交替去界定时间的基本单位,因此对于我这个活在日夜边际的旁观者来讲,时间也是不存在的了。

我开始混淆周一与周六的区别,开始遗忘一个月与另一个月的不同。甚至到了今天,我也想不起这样的生活到底维持了多久。偶尔,我会怀念那段日子,它自由得一塌糊涂,在感情上更是既不负责也不受伤。因为一切感情皆有其时日;而我不拥有时间,复不为时间占有,自然也与感情无关。模糊日夜,模糊了建立在时间上的一切秩序;我曾夜行如鬼。
作者: 直面    时间: 2010-7-17 13:22

八月一日
我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它们就像颜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无数的场景和遭遇。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你以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是种偶然。握得越紧越是徒然。此之谓我执。
作者: 直面    时间: 2010-7-17 13:25

思念那不在这
八月二日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恋人絮语》里有一个关于情欲的敏锐观察:"许多歌谣与旋律描述的都是情人的不在。"它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述说情人远去的失落,因离别而起的愁绪,与孤寂守候的难熬。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时常出现的状况,情人总有暂别或者消失的时候?还是情人按其本质就是一种长久不在、永远隐身的对象?

答案似乎是后者,情人就是那不在身边的人:而且就算他在,也永远消除不了他流离他方的幻觉,与自己被留在原处无法跟随的惆怅。为了解释这么奇特的情况,罗兰·巴特还特别引用了一个古希腊词:pathos, 对于那不在者的思念与渴望。

pathos这个词与其他表述爱欲的希腊文共有一种亲缘关系,那就是无法穷尽、永不满足的缺憾。不知何故,意中人不在眼前,我固然日思夜想;即使他在不远处,我却依然难以抑止对他的渴望。何等怪异,却又何等正常,以希腊人的理解,这正是情欲的定义;而那情之所钟的对象,就是你的情人了。

缘此我们又能领会另外一类不可思议的状态了。平常我们老是听说情人影像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滥调;但是有些人却正好相反,愈是思慕,愈是失落,因为他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意中人的容貌。由于记不起对方的样子,他就愈努力去记。以至于再也分不出,究竟是因为忘记了

对方而努力思考,所以成了爱情;还是因为爱情,才遗忘了对方,失却了对象。愈是想得,愈不可得,pathos的终极矛盾。
作者: 直面    时间: 2010-7-17 13:30

同一条河
八月十九日
古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尽皆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老友小西近著《猫河》里的诗句却说:"踏进河里的绝对不会是同一只脚。"万物皆流,人又怎能例外。

这一刻的自己和上一刻的自己必然是不同的,现在正在写着这行字的自己要比一分钟前的自己,多写了二十一个字。所以在这一刹那间,
我变了。在刚才那一个句子写成的前后,有两个人的存在。

为了保证我们穿越时间之后仍然还是同一个人,为了让我必须实现昨天做出的承诺,偿还过去负下的罪债,而不能轻易地以"当日的我和现在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推搪回避;哲学家专注探讨记忆的作用。正是记忆,不是别的,把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联系起来,使我历经时间的变幻还能统一,而不分裂。

但是有时候我们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摆脱记忆的束缚,分身成散落在不同时段的异己。

每一段感情的发生与结束,其实都是场记忆的战争。受过伤害的,必将在新一轮关系的最初就迟疑畏惧,甚或仓皇退缩,因为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过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交往,他同时还在和自己的记忆协商、谈判与作战。对方可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何等艰难,因为与他角力的是一些过去的陌生人。

至于将要结束的关系,就更不用说了。我们都盼望眼前的河流就是忘川,它永远都不会是同一条河;而踏进去的人在出来的那刻,也就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作者: 直面    时间: 2010-7-17 13:33

重逢
八月二十九日

通俗的爱情小说与爱情电影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重逢和偶遇的故事,那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小说和电影里面,所以作者们当然要好好发挥虚构叙事所赋予的特权。

我曾听过一个老人的故事,他说他行船的原因很土,就是为了躲避重逢的机会,他以为只要上了船,日后就不再有令自己尴尬、伤心和崩溃的可能了。可是货轮才刚刚离岸(用康拉德的说法,只有当船完全看不到陆地之后,才算真正的"离岸"),他就开始沉痛思念陆地和地上的人,虽然明知不该后悔,但他还是后悔自己的鲁莽。他想:"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然后,日复一日的,令人倦怠的烦琐工作排遣了他的忧郁。直到货轮快要到达下一个港口,他看见陆地,不是只有海鸟的小岛,也不是任何一片没有意义的荒凉海岸,而是真正的大港,真正的目的地。这时候一切必将涌回,老人平静地忆述:"不知道是什么理由,我认为她一定就在这个港口。只要我上岸,我一定会遇见她。"

每到一个城市,他都失望一回,这是无聊的追踪游戏,他下意识地把货船预定的航程当作自己寻找恋人的计划。每一次的失望,都令他反过来怨恨自己的无能,使他产生不如住下来的念头。只要住在一个陌生的港口,就可以从根断绝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最后他还是回来了,于是我问:"那么你终于和她重逢了吗?"当然没有。他发现不要说住在同一个城市,就算天天出没在同一座楼里,原来说见不着就是见不着。缘分一物,竟可诡谲至此。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人用不着出海,隔断千山的大海自然会跟着你。
作者: 安靜的日子    时间: 2010-7-17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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