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后一次激烈争论是1月25日晚上,为钱云会之死调查报告第二版要不要发布。我和黎雄兵、彭剑等大家都认为既然我们确信真相是交通事故,就应当发布,这次调查本来的目的就是去探寻真相,我们需要给公众一个我们认为的结论;你说,我们的目的应该是监督政府的程序问题,在那么多疑点的情况下,为什么要急于发布报告?在这样的体制下,我们有可能发现真相吗?那天争论了三个小时,你在外地,我们三个电话都打没电了。
很多时候我们坚定地站在一起,围观黑监狱,救助访民,为死刑冤案提供援助,帮助毒奶粉患儿维护公正,帮助北京新移民的孩子争取上高中和参加高考的权利,8年来,从孙志刚之死开始,我们一直在一起,甚至被导师逐出师门,我们也是在一起。
但有时,我们激烈争论,比如人权报告。2005年我们开始撰写中国人权报告,我主张三分之一内容讲进步,三分之一是批评,三分之一是建议,而你认为,公民的立场应该是批评,表扬的声音已经到处都是了。我知道我们之间立场有差异,十多年前就知道了。那时每周一次我们在一起讨论民主、法治、自由主义、新儒家等等,你和俞江常说我激进,你作为批评者,那时还生活在北大象牙塔里,还没有接触太多的社会阴暗。
当你开始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人权律师,面对那些被判死刑的无辜者和一个个破碎家庭,有朋友说,你越来越激进了。其实,我知道,是你太简单了,不是别人不知道那些苦难,是他们学会了转过脸去,或者,学会了忘记。
在坎坷的道路上,我学会了回避一些不可碰触的陷阱,而你还没有学会,或者,你的天性永远也学不会,你是传说中的独立知识分子,一个永远的坚定的批评者。而这个国家还远没有文明到能够容纳独立知识分子的年代。
几个月前,你问我,愿不愿意和Dl喇嘛连线交流,其实我是愿意的,也知道这样做的意义,说汉藏民族之间需要更多交流也许话题太大了,但至少,我尊敬他,珍惜这样的机会。
2008年“314”之后,你和Jiangtianyong等十多位律师联合声明,愿意为被捕的藏民辩护,你的立场其实很简单,作为律师有捍卫人权的职责,国家面对个体太强大,如果没有充分的辩护,冤案可能发生,那是法治的耻辱,因此,任何人哪怕是最极端的恐怖分子被追究刑事责任时都应当获得正常的辩护。这在一个现代文明国家,早已是常识,而在中国,你们居然要为坏人辩护,要为分裂分子辩护,那你们也就是坏人,是分裂分子,是敌对势力。当你说,我是在捍卫法治的尊严,是为这个国家每一个人的基本人权,每一个人!包括你在内的每一个人!你的声音立即会被恶毒的诅咒淹没——放你丫的狗屁!然后你,突然就被失踪了,那次40多个小时。
而更重要的,也是很多人不能容忍的,你站出来是因为——你同情弱者。此刻,你不是一个国家的臣民,你是一个人,一个超越国家烙印的自然的人,任何个体或民族被压迫就是你被压迫,他们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就像托尔斯泰那些传说中的知识分子,他们更愿意把自己视为一个超越国家的人,而这样的知识分子还不属于你生活的国度,你,站错了队。
爱国本是一种自然情感,我们深爱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这土地上的同胞和历史悠久的文化传承,然而专制制度下,爱国常常被异化为对统治者的顺服,如果你不能接受这样的“爱国”,如果你还对统治者任意批评,你会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
我没有关心连线你们说了什么,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琢磨每一个字句,我们总是把这个世界想象的更美好一些,虽然现实常常证明我们错了。有人会记恨你的。他们的世界里充满了敌人,或者,还有一些更加聪明的人,他们的世界里需要敌人。
你被带走的第二天,传出兴善研究所被搜查的消息,警方拿去了电脑和一些申请资助的材料。
兴善研究所的目的是为了反对死刑,注册手续还没有办好,当然这注定困难重重。我们大家其实并不怎么支持这个项目,不是我们赞同死刑,而是取消死刑离中国还很遥远,当下我们应该做那些急迫的事业,比如教育公平、暴力拆迁、人大选举等等。而你不一样,你比我们更理想主义,你不需要考虑是否现实,你只需要按照内在的良知去努力。
“兴善”是一个人的名字。2006年1月18日,基于受害人“复活”,湖南省高级法院对滕兴善故意杀人案做出再审判决:滕兴善被宣告无罪,而他17年前已经被处决。狱友回忆当年他被刑讯逼供,说完“我顶不住了,只好承认杀了人”,仰天大哭。无论律师怎样无罪辩护,也无论临行前他如何大喊“冤枉”,没有人理会。而在证实丈夫是冤死之后,妻子并未替丈夫伸冤,而是沉默了10年,面对女儿的质疑,她说,我们没有钱,也怕跟政府打官司。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人真的做到了“屈死不告状”,他们是那么的绝望。你开始了行动。承德陈国清等抢劫杀人案、聂树斌故意杀人案、甘锦华故意杀人案、冷国权贩毒案、夏俊峰杀死城管案,还有很多很多,你关注死刑,力所能及为死刑犯辩护。有些案件事实很清楚,无辜者被判死刑,很多人容易理解你的立场,而有的案件,嫌疑人很像是真的杀了人,你的辩护会让很多人误解。
据说中国有80%的人是支持死刑的。越是仇恨积怨深厚的地方,人们越支持死刑,而你却想在这积怨深厚的土地上举起反对死刑的旗帜。
很多年前你曾经说过,你将永远是一个批评者。这样的人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一种陌生的存在,如果你不驯服于现在的权力,那你一定是为了推翻现在的权力,作为一个只是生产思想而且常常是超前的甚至怪异思想的人,你不可能不服务于某个现实的利益集团,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生存逻辑。
然而历史一再证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布鲁诺大逆不道地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转,遇罗克公然反对出身论,人类文明每一点进步在那个时代都曾是激进的甚至疯狂偏执的。这应该是一个多元的社会,每个人的观点都是真理的一个表面,而真理就像一个圆球,有无数的表面。一个自由的社会,应当保障不同的思想尤其是今天看来偏激的思想的存在,今天,发达国家仍然会有一些激进的人们,他们很多人在大学里教书。
而中国没有不被权力侵入的大学,知识分子们如果勇敢地说话,会被媒体封杀,会丢掉饭碗。你走的更远,一次次被谈话,一次次被威胁,一次次被软禁,一次次被失踪,这是你的生活状态。其实你已经学会了很多妥协,可在这犬儒的时代,你一直想站起来像一个人一样活着,那你一定太激进了。
我们生活的目标之一是让人们能够自由地说话。我们国家的未来,应该是一个能容纳批评的社会,多少年之后,也许你仍然是一个批评者,但那个时候,你不再会因为批评被失踪被黑头套了。
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失踪了。那天下午我们约好见面,想谈一谈对光诚的帮助,可是到了晚上再也没能联系上你。当我们上学的时候,没想到今天的你走了这么远。也许是这个社会的渴望,也许是前方重重黑幕吸引着你走上这条救赎之路。
“我正行走在一条崎岖颠簸的路上/但我未曾停止过歌唱,我的爱人/路边的柳叶缓缓地变换着颜色/风中隐隐传来远方化雪的声音”。
这些天传来很多勇敢的公民失踪或者被捕的消息……虽然大自然阳光明媚,这是一个特别寒冷的春天,这样一个国家,这样一个时代,历史的阴霾深深笼罩。我们是如此的卑微和无奈,甚至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请原谅,我不能写上你的名字,希望它能够在脆弱的网上存活,传播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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